豆瓣墓园群有6000多名粉丝,帖子就像一排排墓碑,名字和生卒年月日都刻在标题上,有些帖子还附有逝者豆瓣主页的链接,上面记录了逝者读过的书、看过的电影、听过的歌。
微博账号“失者如斯夫dead”每天记录一位逝者的故事,对于粉丝来说,大多是普通人的故事,但对于逝者家属来说,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真实的墓地安放着逝者的遗体,互联网上的主页则承载着逝者主人的记忆和思念。
张依依18岁时因不慎坠楼身亡,其青梅竹马的好友江宏得知消息后,大脑一片空白,愣了许久,随后躲在被子里哭着睡着了。
江红不敢回家,害怕回到那条她和童年好友走过无数次的街道。两个月后,江红逐渐接受了自己去世的事实,并在豆瓣墓地发帖,记述了自己的一生,并将她“埋”在那里。
张歆歆从小就热爱电影,她看过的电影多达3200多部,也读过不少电影理论方面的书籍。姜虹觉得,影迷、书迷云集的豆瓣对她来说,也是一块“风水宝地”。
至今,这座墓地里已经埋葬了46个关于死亡的故事。这是7年前一位用户创建的群,原本是为了纪念逝去的豆瓣用户。后来随着关注者越来越多,就不局限于豆瓣用户了。不管你是线上线下认识他,有什么样的关系,哪怕你只是访问过他的主页,只要知道世上曾经存在过这么一个人,就可以为他开个贴,让自己和其他用户缅怀。
这种追悼会是自发进行的,没有任何限制和手续,不像真正的墓地,扫墓、献花都很有讲究。
打开群,整齐排列的帖子就像墓碑一样,标题上刻着名字和生卒年月。有些帖子缺少这些信息,所以就打上问号,等待知道这些信息的人来补充。有些帖子里附有死者豆瓣主页的链接,上面记录着主人读过的书、看过的电影、听过的歌。
有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于是发了几条直播,为自己的猫咪寻找领养人。有人告诉大家,自己的愿望是活到女儿四岁生日。还有更多的人,毫无征兆地默默地写日记、直播,语气一如既往,从此再也没有更新。
到目前为止,豆瓣墓园群已有6000多名粉丝,这些成员大多是年轻人,他们不在乎死者与墓园不吉利的传统观念,也不在乎是清明节还是中元节,随时随地通过发帖悼念,在逝者主页上抒发自己的感受,相信只要还有人记得自己,逝者就永远存在。
这样的网络墓园并非只有豆瓣网有。微博账号“失者如斯夫dead”每天都会记录逝者的故事,八年来已经吸引了52万粉丝。
建号初期,林东平需要自己去寻找死亡故事。通常一个人去世后,亲朋好友都会在微博上发布博主去世的消息,或在评论中表示哀悼。林东平用“死亡”、“逝世”、“安息”等关键词进行搜索。
搜索到逝者账号后,他不会立刻发信息,而是先点开关注。关注一段时间,反复确认账号主人已经死亡后,他开始逐条看逝者发的微博,总结出一篇140字左右的文字,林东平说这是“为他人撰写墓志铭”。对于计算机专业的他来说,总结别人的一生并不容易,有时他会反复修改一句话、一个词,生怕引起误会,惹得逝者亲朋好友不高兴。
该账号关注的2000多人,大部分都已不在人世。微博助手曾给他发过一条消息:“我们发现你关注的人都没有发新微博,所以给你推荐一些。”然而,微博助手推荐的账号都是活着的人。
随着粉丝数量的增加,私信数量也随之增加,有时多达数千条来自未关注者的私信。越来越多的人把这里当成了网上墓地,积极提供逝者的信息,将逝者“埋葬”在这里。
最常发布的新闻,是亲人离世的消息。当最亲近的人突然离世,生者的情感和思念似乎总是无处安放。一位女孩的父亲七年前去世,她形容当时的自己“被天塌下来的痛苦席卷,无助到看到树洞就想钻进去寻求安慰”。但身边没有多少朋友愿意听她一遍又一遍地哭泣。当她沉浸在悲伤中太久,她只能靠自己爬出来。
她把父亲的故事告诉了“失者如斯夫死”,得到了网上很多陌生人的安慰。后来,她还经常看那条微博,心里感到很安慰,希望父亲能得到更多的祝福。
对于粉丝来说,每天一条微博,就是一个故事,故事大多是普通人,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。但对于逝者家属来说,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林东平希望普通人的逝去,能得到更多的关注和祝福。
有时候,找一个角落寄托思念并不容易,当生者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经常去亲朋好友的实体坟墓前祭拜时,只能通过网络墓地来表达哀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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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月就是这样,母亲去世的时候,因为离婚的原因,她不能葬在丈夫的祖坟里,而作为已婚女儿,她也不能葬在娘家。她左右为难,最后只好把母亲埋在离家很远的田里,每年回去一次。她总觉得不能让母亲一个人留在遥远的家乡,但也没有别的办法。
她常常突然沉浸在思念母亲的悲伤中,总是后悔不该让母亲照顾孩子。如果自己没有那么累,她就不会心脏病复发,也不会离开人世。她害怕看到母亲的照片,不敢面对。
她无意中看到豆瓣墓地群,没多想就发了帖子。在她看来,哪怕是云端墓地,也让她有了牵挂。只要心里一直惦记着她,或许妈妈就不会孤单了。
道道的好友苏星10年前自杀身亡,当时她才上高二。她已经记不起接电话时自己在做什么,但电话那头苏星母亲的话时常在耳边回响:“道道,你知道我们家苏星没了吗?”她形容那声音“模糊”,有些吓人。
苏星是班里的转校生,从普通高中转学到重点高中,学习很刻苦,为了省时间洗头,她甚至把头发剪得很短。即便如此,这个原本成绩最好的女孩,成绩也只能排在中上水平。她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,但总爱粘在刀刀身上,会紧紧地挽着刀刀的胳膊。很多时候,刀刀觉得不舒服,就推开她,但她又会黏在他身上。
出事前一天,她还在向同学借地理笔记。第二天同学把笔记拿来,但她却没有出现在教室。直到晚上接到那个电话,道道才意识到,“再也不会出现活人了”。
岛岛后悔甩掉了她的胳膊,苏星的前同桌后悔换了座位,或许是因为他离开伤了她的心,又有后悔没有注意到她的异常,似乎每个同学都在为自己负责。
最初几年,每逢她去世的纪念日,同学们都会在QQ上发消息悼念,后来就没人发消息了。刀刀把她埋在豆瓣墓地里,希望自己80岁的时候还能记得她,也希望同学们能看到。“作为班里第一个知道她去世的人,我心里莫名有一种使命感。”
除了亲朋好友,很多人在豆瓣墓地纪念那些在豆瓣上相识的朋友。刘硕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,他有几个关注豆瓣十多年的朋友,包括翻译家孙忠旭、诗人马岩,还有尚伯臣。尚伯臣曾用黑胶唱片和CD扫描技术,为豆瓣音乐创作了6108个音乐条目,标注了370多个派别,被誉为华语乐坛的“扫地僧”。这些人过世后,他经常去翻看他们以前的著作,听尚伯臣标注过的歌曲。
他常常觉得,现实中的墓地里堆满了逝者的尸体,网络上的主页上也承载着主人的记忆和思念。尸体总会腐烂,但思念却会永远活在这里。站在豆瓣墓地里,感觉就像是一场跨越生死的重逢,很温馨。
和刘硕一样,很多人是通过帖子认识周思维的。2019年,这个被乳腺癌折磨的年轻妈妈没能活到女儿四岁生日。她发文记录自己化疗放疗的过程,最后一刻还在感谢豆瓣网友的留言和陪伴。她很快被安放在豆瓣墓地,接受无数陌生人的哀悼。
这些陌生人在豆瓣墓园互相安慰,表达哀悼,传递温暖。有的人说,读了逝者的故事,懂得了生命的无常,更加珍惜身边的人。还有的人说,他们能理解那些选择结束生命的人,但无论情况如何,他们都不会放弃活下去的希望。
林东平每天的私信中,常常会收到几百甚至上千字的感悟。这些藏在心里许久、在现实生活中说出来显得不合时宜、虚伪的话语,就像被堤坝拦住的河水。他坚持每天发布不同的逝者故事,总会有人的堤坝溃决。
他喜欢被视作知心朋友的感觉,并从中得到极大的满足,“有时候,只要他们愿意说出来,伤心就会像水一样流走。生者的怨恨、悔恨、遗憾,也应该像水一样流走。”
林东平一开始并不这么认为,作为一个靠微博营销为生的人,他只想着怎么涨粉,发什么内容能吸引更多关注,就连设立“失者如斯夫dead”账号的初衷,也是因为“能想到的这种类型的账号都已经被别人创建了,我想做一个不一样的”。
发文第一年的结尾,他总会加上一句标语:“大家好,我在微博上只关注灰色头像,很阴森,请大家小心。欢迎@我的逝者信息。”就连头像都是死神镰刀的恐怖画面。在选择逝者故事时,他也倾向于选择那些死亡方式不寻常的故事。
一次偶然事件改变了他的想法。一位25岁的长春网友得了急性肺炎,希望募集3万元住院费。他在去世前一天发了几十条微博求助,但直到去世,转发量最高也只有2条。林东平心里惋惜,“要是多点人看到,他可能就不会死了。”他能做的,只有关注他,成为这位网友的第26位粉丝。
此后,他更加注重人情味,在微博中加入了逝者生前的一些细节,转发了一些求助信息。他不再靠夸张离奇的死亡来博取关注,而是努力寻找引起人们情感共鸣的点,给生者带来一些安慰和力量。帖子结尾的标语也变成了“晚安,谢谢你点蜡烛照亮前路。”
2013年厦门BRT爆炸事件后,他记录了数名遇难乘客发的最后一条微博;天津滨海爆炸事件中,他在微博上记录了6名已确认身份的军人信息和照片;对马航空难遇难者一家五口表示哀悼,为银川公交车纵火案17名遇难者祈福;中国女游客泰国遇难、汶川地震一周年、达州山体滑坡、陕西神木矿难等,他关注着每一起灾难和遇难者。
《失者如斯夫dead》的特质决定了它关注的事件和人物,也注定了它很难变现。从2017年开始,林东平就把这个微博账号交给了专业公司来管理。微博的版式更加工整,内容也包括一些心理咨询、抑郁、死亡教育等话题。
博主的更换丝毫没有影响粉丝们的关注,经常有人在微博留言,“希望我死了之后还能有人关注,谢谢大家。”“我每天都陪在博主身边,陪伴这些逝去的朋友,我是点灯的小天使,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在你们的微博上,希望永远不要出现,希望这些日子一直都是美好的。”“如果有一天我去世了,博主也能为我发一条微博,能得到很多陌生人点亮的蜡烛,那我就不会觉得孤独了。”
在豆瓣墓地里,有人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给自己开个帖子,希望豆瓣好友以后常来看看。张宁身体健康,家庭幸福,但她常常觉得自己太过平凡,没人会把她埋葬在网络上,她害怕被大家遗忘。
26岁时,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后事。后来,她不仅列出了自己的财产、财务明细、如何安顿父母等,还列出了自己的个人数字信息。她觉得也应该给网上的朋友们一个交代,而豆瓣墓地就是一个合适的地方。
段本思也有自己的数字数据清单。他不喜欢收藏旧东西,但每部用过的手机、电脑、相机他都保留。写过的文章、日记、和朋友聊天的截图、无意中看到的网站页面等,他都会保存下来,甚至分别存放在三个移动硬盘和微软云、百度云上。他说,自己对信息有一种不安全感,丢失信息就像丢失了灵魂,如果把自己在网络上的所有痕迹抹去,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在这世上。
他认为,或许当80、90后这群主要使用人群老去之后,豆瓣墓园里会多出更多的墓碑,这些墓碑会告诉世人,这些处在时代舞台背景、不被聚光灯照射的普通人,曾经有过怎样鲜活的生活。